徐润川留洋回来,发现昔日青梅已成人妻,少女双辫挽做妇人鬓。
她嫁给了他爹,于三月前。
成了他的继母。
“左右不过是个女人,你又何须这般犟劲?”
徐家祠堂内,徐润川直挺挺地跪在正中,数条深浅不一的鞭痕盘踞在上身,鲜血浸湿衬衣,同浑身的汗混成一片。
男人面色苍白如纸。即便如此,他仍是强撑到底,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君雯说过要嫁我的,若不是你强取豪夺,陈家父母为虎作伥,君雯说好要嫁我的!”
“混账!!!”
徐润川恍若未闻,“我要见君雯。”
粗壮的藤条被徐父狠狠扔在地上,边上的佣人吓得后退的几步,还没来得及庆幸,就对上老爷要吃人的眼。
“去!将夫人喊来!”
“是!”
佣人立即应下,抬腿就往屋外跑。
半晌,有人跨进了祠堂,脚步轻盈,落地近乎无声,裙下双脚,堪比书中的三寸金莲。
徐润川意识逐渐模糊,忽闻一股浅浅的酒香,便知是君雯来了。
他逐渐握紧了拳头,忍痛转过身子去看后边逆着光的少女。
今天九月初四,君雯已过十八岁。回来前,他特意去挑了礼物,准备送她,再于十月向陈家提亲。
如今一切都破碎了。
君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变得沉寂,此时正平波无澜地望着他,原先纯净的俏脸堆满了脂粉,嘴唇涂得鲜红,像极了没有生命的娃娃。
没有一点能和记忆中的灵动姑娘重合。
徐润川双眸颤动,眼睫上下眨着,泪流满面。
“君雯,君雯!”
他念着她的名字,不顾疼痛仓皇起身,跌跌撞撞跑到她面前,紧握她冰凉的双手,“君雯,我.....”
少女的柔荑滑出他的手心,直直望着他僵硬的面容,黑漆漆的瞳仁缓缓转动,红唇微启,吐出的话语犹如冰渣凿心。
她说:
“先生莫要这般,君雯不过是旧社会的遗物罢了。”
“不值当。”
徐润川生了场大病。
久到原先差点被踏破的徐家门槛如今只有每日来会诊的医生才会光顾。
又是一碗汤药下肚,徐润川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却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始终不发一言。
收拾碗筷的佣人见不过去,便悄悄告诉他,老爷已经决定将夫人送回陈家,是死是活都与徐家没半点关系。
“陈家这几年借着少爷的光,没少在老爷这拿好处,至于君雯...夫人,老爷那也是被算计了的,姑娘家的清白没了,若是老爷不娶,周遭一人一口唾沫,是会淹死人的。”
“少爷,求求您快好起来罢,要是夫人被送回陈家,陈家那些狼心狗肺的,夫人肯定少不了吃苦头。”
佣人小心翼翼地说完,仔细观察自家少爷的神色。
徐润川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随即止不住地咳嗽,接着从床上坐起,双手扶住床沿就要下床,“我不能让君雯回去。”
话落,佣人怎么拦也拦不住。
只是这个时刻,徐父正外出,徐润川没找到人,转头就去找了君雯。
姑娘正在池塘边看鱼。
旁边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小佣人,也学着她蹲在哪,似乎是看久了便靠在假石上睡着了,还响起了鼾声。
姑娘不受影响,仍专心看着。
徐润川想起七岁时第一次见到君雯的场景,也是这样一幅画面。
当时堂兄带他去外边掏鸟蛋,堂兄爬树之际,他转眼看到大树前面的池塘蹲着个小姑娘,他跑去在她身旁蹲下,好奇地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问:“你在做什么?”
小姑娘闻声侧眸与他对视,眼睛完成两道月牙儿,笑眯眯地朝他道:“当然是看鱼了。”
“鱼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游来游去?”
“嘘。”
小姑娘将小小的食指竖在如芙花般的唇间,轻声道:“别这么说,小鱼听了会不高兴的。”
他不解,“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它高不高兴?”
听到这话,连她也不高兴了,将整张脸都转了过来,哼哼道:“我就是知道!”
他看傻了眼,偏头红了脸蛋,干巴巴回了个哦字。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真漂亮,比穿西洋裙的堂姐漂亮百倍。
闲聊时,他就套出了她的话。
小姑娘叫陈君雯,是地主陈家的小女儿,母亲原先是在花楼里生计的,后来让陈地主赎了当姨娘。
虽然生得漂亮,但一点儿都不受宠。
她母亲在生完她就不行了,因为这事儿,陈地主本就不多的父爱更是所剩无几,陈夫人看不上她,总是会喊她干活儿。
她都是提前干完陈夫人吩咐的活儿后才来池边看鱼的。
“娘给我留下的信里说了,小鱼仙最灵了,先前她就是日日向小鱼仙许愿,希望离开花楼,半年后真的被我爹赎走了,娘还说了,生我的时候她跟小鱼仙许愿要生个男孩儿,那以后她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说来说去,连她的生母都没有盼望过她的出生。
徐润川抿抿唇,“陈夫人给你学字么?”
小君雯摇头,“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封信是我求教哥哥们读书的老师说与我听的。”说着,她伸出她的小脚,在他看了一眼后缩了回去。
“夫人这两天让婆子给我裹脚,说脚小才嫁得出去,可是裹得疼死了,所以我经常跑出来把它解开,回去的时候再绑上。”
徐润川是在年前的时候听父亲说的,那些革命的先生已经废除了裹小脚的恶习,于是对小君雯说的话表示深切不赞同。
“现在的人都不裹小脚了,陈夫人这么做是不对的,你要反抗。”
“反抗?”她懵懵懂懂,“夫人说了,不听话是没有饭吃的,还会被卖给人牙子,再转手给什么部队,活生生被折磨死,比裹小脚疼多了。”
那个部队徐润川也是听过的,简直骇人听闻,残忍至极。
他只好说:“你这样一点儿也不快乐。”
她摇头,“只要看小鱼仙儿许愿,我就会快乐的。”
“哦。”
他又应了声,不知怎么回复了。
只是令他讶异的是,小君雯并没有因此而颓废麻木。
小鱼仙本来就是一种意念,精神寄托,根本不存在也不会实现,她母亲的事纯属就是巧合罢了。
如今却成为小君雯唯一快乐的理由。
徐润川试图让父亲和陈家交涉,让陈家夫人不要给小君雯缠脚,可父亲说,那是别人家的事,他们管不着。
他忿忿不平,“先生说过,今日我若冷眼旁观,他日将无人为我摇旗呐喊!”
“荒谬!你母亲早逝,徐家这几年被打压得厉害,我连你都要顾不上,哪还有精力顾得上别人?莫要给我添乱!旁的事,自有他人去做!”
徐润川瞪大双眸,“您这是自私!先生说了,有国才有家,若是人人都麻木不仁,那就只能当敌人脚下的奴隶,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徐父怒了,“先生说先生说,我让你读书不是让你读到狗肚子里去的,徐家就你一根独苗苗,你别妄想早早就丢了你的命!你的命是徐家的,不是你自己的!”
争论的话题已有偏颇,徐润川被打了一顿,关了自闭。
再出来时,原先的先生已经被换,小君雯的小脚也裹出了雏形。
他知晓了自己的微弱,独自痛哭了一场。
庆幸的是,徐父并未多加干涉他和小君雯的交集,久而久之,徐润川和陈君雯便相处出了感情,也约定了等徐润川留洋回来,二人就成亲。
那一年,徐润川十八岁,陈君雯十六岁。
岂料待到陈君雯十八岁,二十岁的徐润川归来,却早已物是人非。
如今再看见这一幕,徐润川只觉得心中发堵,眼睛也涩得厉害。
佣人好不容易追上来,给他搭了件外衣。
“大少爷。”
“别说话。”
他抬手示意缄默,悄然往姑娘那走去。
直至他蹲下身子,她也像是什么都没察觉般,只是一个劲地望着塘里的鱼。
是高价买回的红锦鲤,旁的地方很少见。
往昔徐润川带陈君雯偷偷入府,支走佣人,两个人就能坐着看好久。
陈君雯看小鱼仙儿,徐润川看君雯。
怎么看都不腻。
在这儿,陈君雯许过很多愿望。
希望为她取名的先生平平安安。
希望陈夫人不要再有那么多活儿让她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