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似做了一场黄梁大梦,直到我沦为取血炼药的血奴,师尊仙骨投入丹炉。
睁开眼睛却看不到日光,粗糙的麻绳铁锁禁锢住我的手足,心口伤结了痂又裂。
逃和仇。
这是我现在唯二的念想。
我是天底下最惊艳独绝的药师,师承长青山。那年仙师驾鹤云游,我出山入这莽莽红尘。
我遇到了一位郎艳独绝的红尘来客,名齐景。
他是大靖国师。
他在寻人。
所寻何人?
『药师仙客,为吾主炼丹求药,长生不老,千年万岁,无忧无疾。』
他是这样说的。
于是我毛遂自荐:『在下云浮浅,师承长青山修医术,愿为国师效力。』
齐景细细端详着我,似是在辨别我言语真假,良久,我听见他的声音温润如玉,似天外来客,浅浅传来:
『长青仙客云浮浅,失敬。』
『仙客是我的师尊,我不过是一介药师,不敢当仙客二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他听到我的师尊能称得上仙客那一瞬,他的眸底泛起一刹那精光。
『那可方便带我拜访尊师?』
『仙师已然驾鹤西去,恐怕国师 ……』
『是我唐突了。可是我带走了人的爱徒,总要知会一声才好,云姑娘还请带我去见见仙客安身之处,我也好替吾主谢过恩德。』
我没说完话,便被齐景打断。
他要拜访我师父身后之地,我本不愿带人打搅师父清净,可是按他说来似乎并无不可。
『如此,那国师同我来吧。』
于是我带人去见了我师父的安身之地。
齐景从大袖里抽出随身携带的香火,以国师之尊三拜祭香。
可谁曾想到,这个儒雅翩翩的男人,最后派人掘了师父的墓,投入丹炉。
而我也被他带入一处不见天日的暗室,沦为取血炼药的血奴。
睁开眼睛却看不到日光,粗糙的麻绳禁锢住我的手足,心口伤结了痂又裂。
我难以用语言形容那种心情。
那是一种五脏六腑、肝胆俱裂的悔和自责。
是难以置信的对人性认知的崩塌。
我的记忆里,师父总是不徐不慢,笑着告诉我红尘艰险,万万要留心当心。
可刚入红尘,不仅折了自己,还葬送了师父的遗骸。
齐景压根不是来寻药师仙客,他是来寻药引。
每过十七日便要取一次我的心头血,今日正正好是第十七日。
破败的巨石门板轰轰震动,借着星星点点的昏黄的烛火,我看清了来人的面貌。
那是不似活人的苍白,眉心一点朱砂痣,似血殷红。
玄衣金线,手掌烛火,缓步而来。
『云姑娘,今日还好吗?』
我别过脸不欲看他。
他也不恼我,轻轻放下烛盏,然后坐在我身旁,借着火光端详着我。
『云姑娘生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只不过她去了。』
『她也是一位炼丹师,为吾主炼药,以身为药引。』
『我们炼丹师一脉,只为吾主,祈求长生,世世代代如此。』
『云姑娘,你不必委屈。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初入红尘,为的也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想必尊师也是这般教导你的。』
『这天下太平,富饶昌盛,皆是吾主庇护。你同你师尊献身吾主,也是为天下苍生一大造化。』
我艰难地转过头,喉咙干涩,有些发苦。
我动了动喉头:『敢问国师,你的那位故人,可是心甘情愿为药引?』
『自然。』
『心甘情愿的药引才能有正向的作用,可我若不愿呢,国师这药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齐景缄默不语。
借着烛火,我模糊地看到他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可我知道那不是在看我。
『国师那位故人,是你心爱之人。』
我没有问,我在肯定。
我若想逃,那么这是我唯一的契机。
我只能赌,我赌齐景深爱着那个人。
若非无可奈何,别无他法,谁也不愿意拿着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去赌一场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
『你很聪明。』
齐景淡然一笑,笑罢抬手拨开我的衣襟,露出心口的伤痕。
新伤叠着旧伤,最新的伤疤已然结痂。
齐景看了一会儿,拿起他常用的取血刀,在烛火上炙烤着。
这把刀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和性命。
刀刃炙烤的通红,冒着灼烫气息的刀尖靠近我的肌肤时,我细不可察地颤抖。
齐景手中一顿:『你在害怕?』
『难道不怕?有人要取我性命,我不应该怕?滚烫的刀尖挑破旧伤的血痂,灼烫着刺进血肉,热血涌出来,难道不该怕?』
我眼里恨意满盈。
如何大言不惭之人?
齐景饶有兴味地观望着我恨意滔天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竟从他的表情里读出来几分快活。
『我以为你会认命,会麻木,会求死。』
『可你眼里恨意满满,你不想死。』
『无妨,不想死的人太多了,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
『他们之前都是这么想的。你又能反抗的了什么呢?』
他嗤笑,像高高在上的猎手睥睨爪牙下不安分的猎物。
困兽之斗罢了。
死之前都会挣扎几下,徒劳而已。
『齐景,你可真是条皇家的好狗。』
这话我说出来就后悔了,我是想活的,可这话无异会激怒了他。
可是没有。
齐景自嘲一般笑笑:『她也这么说,我们炼丹师一脉,可不就是皇权下张牙舞爪的鬣狗吗。恶我们来担,福报吾主来享。死后我们是阴曹地府的恶鬼,吾主云登九霄,呵。』
我听见齐景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尖刀放了回去。
『云浮浅,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你活着。』
『我要看看,你能掀出来什么大风大浪。』
2
齐景并没有放我走。
那天夜里他解开我的束缚,将我抱回寢殿。
国师金府雕梁画栋,楼阁蔓延,水榭里叠着太湖石,玉阶前生着海棠枝。
我若想活着逃出去,我就要依靠齐景。
我有滔天血仇我要活着,这世间恨是极为牢固的。
爱经不起世事变迁,时间风化。
爱只能人的弱点,让人失去自我,美好如烟花,一燃而散。
只有恨经得起千锤百炼,可以永远禁锢一颗心。
我要用齐景对那姑娘的爱,来让他恨他所拥护的主。
我迷蒙中睁开眼,许久未见日光的缘故让我一时难以适应,我眯了眯眼坐起来,这是一处女子的闺房。
手腕上红肿的勒痕已经消肿,还有痕迹,心头的伤口血痂已然脱落,伤口在愈合。
齐景给我上过药了。
『醒了?吃点东西,下来走走。』
齐景亲手端着一份药膳进来,坐在床头,盛了一勺药膳试了试温,动作行云流水地递到我嘴边。
想必他曾经便是这么喂他那位爱人的。
我张嘴含住药膳。
他温声轻笑:『快好起来,我要看看你想怎么手刃我报仇雪恨。』
『你会由着我胡作非为吗?』
『当然不会。』
我一口一口吃着他喂过来的东西,看着他眼皮没抬一下,敛眸专心刮弄着盏边。
『陛下的药不急一时,你说的对,总要心甘情愿的药引子才能起效用,所以我等着你甘心赴死。』
我平静地听着他说话:『你有多爱她?情爱在你眼中算的什么?』
她指的是那位故人。
齐景自然明白我说的是谁,于是他向我娓娓道来:
『十二年前,现实刺破了我今生最后一个美梦。从此一闭上眼睛,等待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梦魇。』
『她纵身一跃那一刻,呵——白衣胜雪者,似许我一剑焚心而已。』
我问他:『你有恨吗?』
『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我是大靖国师。』
『吃完了歇息吧,有事来隔壁找我。』
齐景说完站起身来离开。
他恨。
凭什么不恨?
心爱之人纵身一跃入烈火焚身,他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他心疼的要死了!
数十年来梦魇反复,他寻遍天下药引,无人似她,又无人不是她。
滴滴血刃下白骨森森,歌舞升平不过是衣下骷髅,他凭什么不恨?
王权之下是臭名昭著的罪恶,水银铜汞是致命的毒,白骨为柴,鲜血为汤,他早就想要那座上帝王一命呜呼!
我能看出来他眼底狰狞的恨意。
恨啊,恨吧。
撕咬在一起啊,这破败的烂命,还能有什么让它更烂?
夜幕时分,丫鬟秋韵隔着屏风向我来报:
『云姑娘,国师沐浴,有请姑娘。』
沐浴有请我?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