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那年,大雪纷飞,我站在冰天雪地里,用一把银钗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世间如此之大,却留不得一个干干净净的我。
鲜血从指尖滑落,跌倒的瞬间,我看到了一个黑色身影朝我奔来,我笑了,
可惜,世间再将无我。
“姑娘,小心着凉。”青梅将一件绣着杏花的小小披风盖在我身上。
怎么,死后也会做梦嘛?我撇撇嘴苦笑。
却被马车剧烈的猛刹摇醒。
我稍稍平复了下本已无法再起波澜的心,只听车外小厮隔着帘子在训斥,“没人养的狗东西,敢挡将军府的车驾。”
将军府?我竟回来了。
我没有撩开帘子,只清了清嗓子。青梅看了看我,我见她空空的两手,拔下头上的双股银钗。
“将军府何曾有你这等蛮横无礼之辈。”帘外青梅的声音响起。
“小郎君请起。此物权当将军府赔礼之赠。”
衣衫褴褛的少年捏着冰冷的钗脚,在皑皑的冰雪里瞥见了马车挂帘后露出的一角。
是比雪中红梅还艳丽的一双眉眼。
冬日,没有什么比在暖阁里烹一壶暖茶,读一卷闲书更惬意的事了。
我假装抱恙了一整个冬日,听着窗外孩童的追逐声,淡淡抿了口茶。突然笑了,
可惜上一世被这纷繁尘世乱了心智。
可想到那年冬雪里长跪在长生殿前的痛彻心扉,我又不甘心地笑出了声,横抱起一把琴,披上斗笠,起身便往外走。
青梅和一众小厮只得抱着披风、提着暖炉,跟在后面。
悠扬琴音,空灵飘逸。婆娑竹影后只见一着鹅黄色对襟长袄的女子,佳人倩影,窈窕清冷。
我知道,叔父和辰王此时刚落座对面的风雨亭,正欲在这九曲池之上围炉烤火,畅饮开席。
我更知道,这个位置本是卢望儿开席后表演的地方。
而这首碧瑶散便是定情之曲。
那穿着白狐袍的身影逐渐走近。我压抑住内心的嫌恶,迎着风忍不住咳了几声,收起琴音,拂袖而去。
只留下身后的青梅,忙着收拾我故意留下的长琴。
“敢问这是哪位琴师之物。”
青梅面无改色,头也未抬,“盛大将军独女,盛誉雪。不是公子口中的何琴师。”
冷冷说罢,便抱琴走了。
石亭里辰王拦住了手下的侍卫,注视着远去的主仆,拾起原本系在琴尾的杏花玉佩,淡淡一笑。
这天夜里,难得一夜无梦。
今年冬日里的日子过得比往日更快。
那一日弹完碧落散,没等天亮,我就带着青梅和院里家养的仆人,悄悄搬去了东郊悄悄购置的小苑。
没和家中的叔侄亲戚打任何招呼,当然更不会告诉我那自小便在院子里陪我长大“亲密无间”的表妹望儿。
“姑娘。”青梅瞧着我刚写好的一手字,着实有些吃惊。
我眼角稍稍湿润,只是单薄地笑了笑。
脆弱的人总会在沾血的年月里被迫长大,
而眼下门庭鼎沸的府邸,也总有凋零的一天。
我在梅苑里,听着城中盛府终接连闭府两日,笑着拿出两身男装。
远离胭脂水粉和繁华酒楼,我带着青梅在城内最大的一条屠户街落座。
“姑,”青梅怎么也擦不干净油乎乎的案桌,“公子。”
我盯着街上来往的人群,有在冬日里仍裸着肩膀扛着一整只猪的壮汉,有围着裙兜满身腥臭的妇人,还有小小年纪便在肉铺鱼肆间玩耍的儿童。
这便是城中的贵人主子们从不会涉及的腌臜集市,却是最有人间烟火气的百姓日常。
我打量着眼前一个又一个壮汉,不时摇头,直到眼前出现了他。
少年高挑瘦削,身上一半的布料都似不知名的兽皮,歪歪扭扭拼拼凑凑地缝制而成。
虽戴着垂到额前的兽皮帽子,却遮不住丹凤眼中锐利。
他将腰间猎来的兔子放在屠夫的案板上,接过半串铜板,
他反反复复颠了颠,显然动作有些迟疑,垂在身侧的手掌慢慢握紧。
我笑笑,淡然吹了吹茶沫。
“公子,那边……我们暂避一避吧。”
这拳拳见肉的招式果然厉害,然而他却被屠户招呼来的两三壮汉包围。
“且慢!”一枚沉甸甸的银锭被我轻轻放在案桌上,“兔子和人,我带走。”
我看了看被压在墙角,此时嘴角正在渗血的少年。
回府的马车自然不似从前将军府那样的华丽。
窄窄的车厢,将少年憋屈得耳垂通红。
再次相遇,我盯着他那不自然的羞红,只觉有些可爱。
没想到当年武功盖世的盛府第一高手最初竟是这个模样,
无数回忆像潮水般袭来,想到多年前杏花树下莞尔一笑的初见,想起他满身是血地站在面前,
我忍不住抬手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迹。
从此,雅苑内在外人眼里便多了位换作“阿蒙”的侍卫。
雅苑内筵请老师读书、习武,院内所有人都要参学,青梅甚至还要跟着我准备师傅的月试。
讲堂中便也添了他的位置。
从诗词歌赋到骑马行射,雅苑内甚至还开了门平常书院都不会教授的课——北燕语。
纵然这些于我而说不过温习而已,我却也在午后昏睡沉沉的课堂中不经意地发现,
阿蒙学这些超乎常人地熟练,尤其是一口突飞猛进的北燕话和百发百中的骑射。
他很快便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甚至,和青梅一样,寝室也在我主卧旁边的厢房内。
只是青梅的那间有不带锁的侧门方便随时进出。他的那间被上了锁。
但我常常奇怪,好像也是自阿蒙来了之后,
从前夜里我总因蹬被子而受寒。现在竟也一夜睡得老实了,再没踢过被子。
日子过得飞快,身边的少年给我带来了父亲与百余轻骑消失在北漠草原的消息。
这一天终于要到了,我没有说话。
抬眼,却看到他俊朗的脸上竟泛起些许血红。
那微微泛红的眼角,一如满城飘飞的杏花。
那日,小楼一夜听春雨。雨声仿佛夹杂着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耳边回响,
大厦将倾,蚁穴丸安。
多年前的夜晚于我是如此漫长,今夜依然。
我放下手中沾染了蜡泪的书卷,在这冰冷的夜晚,忆起许多年前,一位故人做的泥罐茶。
一个土火炉子,一只蛐蛐罐,一笼火,一撮茶,一个茶罐,便是所有欢喜的全部家当。
那年的初春当真冷寂极了。
酸涩的茶,咂不尽那一世的苦,却被他的炙热暖溶了、冲淡了。
这一世大抵是不会再出现那样傻的我,我苦涩地笑了。
却情不自禁想念那茶的滋味。
戴上幂篱,走进苑外朦胧的晨雾中,那年我的稚语还在耳边回响,
“我阿娘说过,杏花开后的第一场雨泡茶是最甜的。”
风掀起幂篱的一角,手中紧攥的储水牛角被无情打翻。
我冷眼盯着黑色面纱上熟悉的深邃眼睛。
探究、好奇,甚至似乎还有一丝惊喜。
他想上来抓住我的手,却被我轻轻躲过。腰间辰王府的黑色令牌一闪而过。
没想到躲过了当夜的牢狱之灾,终躲不过这场浩劫。此时再见,我咬紧了牙关,心中却如释重负。
所以,这一次是想将我扔下大狱,还是想像当年,勾一勾手指施舍些援助,便让我涕泗横流、感恩戴德。
想到父亲在大漠拼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却被朝廷扣上叛逃之名。
我笑了,不再躲闪,瞬间便无法动弹。
“盛姑娘,多有冒犯。”
再次站在辰王面前时,我甚至觉得有一丝丝好笑,
上一世的无妄之灾,这一世的锦衣华服,
命运给我开了如此一个玩笑,
上一世卢望儿在府中金屋藏娇,我在狱中独伴负鼠,
也许爱与不爱本就如此明显吧,只是我……孤注一掷、自负情深。
风霜摇落,月动连珠,闲居水畔,暗香盈袖。
更深露重时,我披着罗衫,微敞着衣领,浅挽发髻,轻轻拨弄着琴弦。
微微侧身,故意让柔和的月光翩然栖息在肩头。
无人知晓,辰王府里我闲居的雅苑,一墙之隔的高台亭榭便是他的书房。更无人知晓,那高台之上同样坐着一位孤独的人。
只有在这一夜,他才会独身一人,卸下所有伪装,只为祭拜他那永远不能被承认的“母妃”。
上一世 ,只有这府中的砖砖瓦瓦日夜陪伴,我又如何不如数家珍。